我那個坐辦公室的朋友平均每個月要有三次向我訴苦。
“親愛的，領導脾氣太臭了，我只不過忘了交一份報告，他就當眾大發雷霆。”
“真不知道那個經理怎么能夠做到今天這個職位，看看他處理問題的方式，明顯的情商不夠。”
“覺得和身邊這幫同事沒辦法相處，一個個虛情假意，明爭暗斗，跟誰都不能交心！”
“xx又在微博上曬旅行照了，一定是嫁了個有錢的老公，不然為什么總是能出去玩呢！”
我的朋友每每說到此時都義憤填膺，她堅信，把她逼成這副模樣的，一定是眼前這份愛不起來的工作，雖然這份工作足夠她養活自己，但她早已對此失去激情，每日漫不經心毫無斗志的狀態，已經在她的生活中循環播放了很久。此時此刻能夠拯救她的，是一張一百萬的彩票，一個有錢的相親對象，或是在夏威夷海灘無休止的假期，頭頂花環，身著草裙，和當地土著男人談情說愛，她向我發誓到那時她一定是個明朗的好脾氣女人，而不是此刻這個小肚雞腸的憂愁怨婦。
可是幾乎每次訴苦過后，她又失神地說，“哎，這個月遲到了好幾次，恐怕獎金又要泡湯了，前幾天還買了一雙新款鞋子，怎么應對下個月的房租啊……”
我的圈子很小，在生活中和微信上保持聯絡的朋友不多。可是我想若把我的通訊記錄擴大成現在的十倍，那一定也會有更多這樣的姑娘來向我訴苦，對眼前的工作提不起興趣，沒一點激情，滿腦子都是去遠行的浪漫想法，總覺得自己不適合現世的辛苦，只有住在海邊小房子里，伴著海浪寫詩唱歌，才是這輩子該有的生活。我想這大概也是很多年輕人共有的特征，還沒開始踏踏實實地奮斗，便開始幻想詩和遠方，認定那里才有屬于自己的天地，可是我們大多數人坐在辦公室里，從領導的呵斥聲回到現實中，盡管咬牙再咬牙想要一走了之，一低頭，打開錢包，幾張鈔票孤苦伶仃地看著你，帶點嘲諷也帶點埋怨，一點都不豐滿，它們根本無法用來支付你昂貴的詩和遠方。
我曾經也是個活得飄渺的姑娘，對這樣的心態深有體會。我大學時讀英文，學校經常會有一些出國交流的項目，大三那一年我報名參加去美國三個月的項目。這項活動在同學之間很受歡迎，是因為在這三個月的時間內，學校會為我們在美國安排一份工作，在工作結束后，我們可以拿著攢下的薪水，利用剩下的幾周時間去旅行。比起一般的出國旅行，這種邊打工邊旅行的方式，確實是性價比非常高的選擇。我的爸媽雙手贊成，迅速為我支付了中介費和機票費，臨走時叮囑我，“別苦到自己。”
我們被安排在賓州的好時巧克力工廠工作，做夜班的流水線工人，工作辛苦乏味，但薪水還算公平，每周領到的工資足夠支付房租和食物，如果節省，甚至還能夠存到去西部自駕游的旅費。可是那時的我覺得，這是一份什么工作啊？每天八個小時站在流水線前，面對一堆脂肪飽滿的巧克力，把它們包裝進千篇一律的箱子里，再把十幾公斤重的箱子規規矩矩地堆在木板上。這種苦力，二十歲出頭的我從未經歷過，它令我手指粗糙腰酸背痛，在家時爸媽可是連個碗都不舍得我去洗一個，在這里做這種工作簡直是浪費我的大好青春和才華……于是當和我結伴同去的姑娘每天干勁十足，還在計劃著“我要在這里攢夠去邁阿密度假的費用”的時候，我就瀟灑地從工廠大搖大擺地和我每小時八美元的薪水告別，去追隨我的詩和遠方了。
我去了心之向往的紐約，在紐約，我在百老匯看歌劇魅影，假裝認得舞臺上所有的角色；我登上帝國大廈的頂端俯瞰城市景觀，根本分不清東南西北；我坐渡輪去和自由女神合照，在第五大道的商場試遍每一種香水......我自己的口袋空空，沒關系，背包里還有老爸的信用卡，我拿著它去看尼亞加拉瀑布，去參觀哈佛校園，去白宮門前和反戰的老人合影，去環境優雅的餐廳吃意面喝紅酒......我覺得青春就該是這番模樣，活在詩和遠方中，去見識廣闊的世界，可是那時年少輕狂的自己根本沒意識到，我所得到的詩和遠方，都是來自于爸媽沒日沒夜的茍且。
后來當工廠結束工作，我的同伴拿著幾個月攢下的錢去旅行，我卻和自己的詩和遠方告了別，因為老爸的信用卡早已刷空，我坐在房間里吃泡面，守著半空的行李箱，眼巴巴看別的同伴可以為自己支付一次西部之旅，也為家人帶上貴重的禮物。
回國之后，已經是繁忙的畢業季，同班同學早就開始各自規劃前程，那時我功課馬虎，論文普通，一張簡歷貧瘠，只有寥寥數筆。可是我這樣的姑娘，竟然一點都不為自己操心，仿佛對詩和遠方上了癮，每天在寢室里搜索旅行攻略。我的野心很大，東亞，歐洲還是太平洋島國都想前往，騎行川藏線或是乘熱氣球這樣驚險刺激的事也都想一一嘗試。在同寢的姑娘找到了工作開始實習已經拿到了第一份薪水時，我的腦袋里裝著全世界的版圖，口袋里卻窮到叮當響。回憶過去，現在的我時常有跑到過去的沖動，想把那個坐在電腦前，滿腦子天真想法的自己狠狠教訓一番，別在這做夢了，趕快去找一份工作，三個月后說不定你就能去遠方了啊。
我至今都非常感謝那次去美國的經歷，不是因為爸媽的銀行卡讓我見識了一小部分的詩和遠方，而是這和往后殘酷的人生相比，我漸漸意識到，自己的人生不會只停留在二十歲，生活也不會一直源源不斷地有人來買單，作為一個普通的姑娘，與其等待或者依附著什么來令自己無聊的現狀得到救贖，不如踏踏實實地親手為自己創造一個浪漫的未來，有時候先安于眼前的茍且，或許就能見識到更多的詩和遠方。
后來當我再一次遠行，來到新西蘭，抱著至此就要獨立的信念。沒有了爸媽的庇護，單槍匹馬的旅程總是會讓一個姑娘迅速成熟，我發現再美的遠方，一旦到達，就有著必須經歷的茍且。為了生活，我在中餐館里擦桌子，因為不小心摔碎一個杯子被老板娘大聲呵斥；在咖啡館后廚幫忙，被爐子燙傷手背留下丑陋的傷疤；我在包裝廠站在流水線前做十一個小時的苦力；在酒吧里陪客人聊天快要變成瘋狂的心理醫師；我也在一個天氣晴朗的春天被一個驕傲的姑娘問起，“你這年紀輕輕，吃這種苦干嘛，不是應該出去玩好好享受人生嘛……”
那個陽光灑在臉上的瞬間，我正在用一塊抹布努力擦干凈咖啡館桌子上的黃油漬，忽然間想起了高曉松母親的那句話，生活不是眼前的茍且，生活有詩和遠方。那是每一次閱讀都會讓我心生希望的句子，貫穿了我大部分的青春時代，然而二十幾歲的我，那個愿意靠自己的雙手創造未來的我，也開始相信另一種哲理，生活不是只有詩和遠方，還有眼前的茍且。
出國這幾年，我的手機里一直保留著兩張照片，一張是我銀行賬戶里只有兩塊三毛錢時的截屏照片，另一張是我在冬日的車庫里寫作時的照片。我不斷用它們來提醒自己，生活并不容易，多一點努力就多一點歡喜。而它們也令我始終相信，生活不是只有詩和遠方，還有眼前的茍且，有銀行卡分文不剩要靠泡面撐下去的時候，也有在車庫里寫字雙腳凍到麻痹的日子。可是我也相信，即使生活一直艱難，總是有解決不完的煩惱，看起來仿佛明天也不會比今天過得好到哪里去，那也不要放棄為夢想做出的每一分努力，我知道，只要堅持下去，總有一天我的詩和遠方，會讓此刻這眼前的茍且有了意義。
我想把這些話講給我那坐辦公室的好朋友，不知道這是否能讓她生出奮斗的力量。她會不會把那個從雜志上剪下來的夏威夷照片貼在桌面上，開始為這個夢想踏踏實實地奮斗，不再遲到，準時交付任務，努力獲得上司的贊揚，向同事學習工作技能，好好建立自己的儲蓄……而在未來不遠的某一天，我希望她真得會降落在夏威夷的海灘上，頭頂花環，身著草裙，和當地土著男人談情說愛，做她許愿那樣的明朗好脾氣女人，活在今天這茍且換來的詩和遠方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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